在《大学》的八条目中,「正心」是接着「诚意」而来的功夫。「诚意」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意念,其前提为「格物、致知」,就是先知道何谓善恶,然后在自己的意念出现时,对照善恶规范来作自我要求。「诚意」功夫所要求的是慎独、自谦(让自己满意)与毋自欺。
那么,「正心」的作用何在?人有意念之后,会形成某种「想法」,想法有正与不正之别,所以接着要正心,由此再联系到人的具体言行。因此,心(想法)是由内到外的枢纽。一般而言,意念是短暂的、流动的、变化的、被动的,而想法是完整的、固定的、主动的,具有明确意含,准备展示为「言行」的。
心即指这样的想法,因此才有正与不正的问题。譬如,在《论语.雍也》孔子说:「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。」颜回的「想法」可以长期(三月)不背离「行仁」的要求。这表示他的正心功夫作得不错,别的学生则处于依违之间,仍有待努力。孔子在《论语.为政》描写自己的生平进境时,最后说:「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。」这句话表示他在七十岁之前,如果「从心所欲」就有「可能」违背规范。何谓从心所欲?就是任由自己的想法带领自己的言行表现。这种作法有可能「踰矩」,因此「正心」即是要端正或导正自己的想法。
《大学》有关「正心」的说法是:「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,身有所忿懥,则不得其正;有所恐惧,则不得其正;有所好乐,则不得其正;有所忧患,则不得其正。」朱熹依程颐之说,认为「身有所忿懥」的「身」字,应该改为「心」字。如果这么改,则成为「心有所忿懥,则(心)不得其正」,这不是「同语重复」吗?并且若以「心」为想法,则人的想法又何止这四种不正的状态?那么,如果维持原文所说的「身」,又是何意?
依我浅见,「修身」是指「修养言行」。「身心」一词并用时,心指内在的想法,身指外在的言行。有想法才会展示为言行,否则只是胡思乱想或胡言乱行。如果未能「正心」,如何可能「修身」?譬如,孔子说:「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」(《论语.公冶长》)知道自己对某人有怨,这属于「诚意」阶段的功夫;有怨而未能诚意,只想到现在的利害(为了维持表面的和谐,或为了得到某种利益),并且想要继续与他为友,这是「正心」阶段应作的功夫。但显然没有做到。最后表现于「言行」的是「匿怨而友其人」。孔子所不耻的这种行为就出现了。
「身」为「言行」,因此说「身」表现出「愤怒、恐惧、喜爱、忧患」的言行,不是很合理吗?这些言行不是「由心(内)到身(外)」的具体表现吗?《大学》接着说:「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。此谓修身在正其心。」这句话才是真正扣紧「心」来说的。「视、听、食」都是「身」的活动,其枢纽在于「心」。如果「心不在焉」,不知自己的「想法」是什么?言行失去内心的基础,只是茫茫然在活动,又如何可能「修身」?孟子引述孔子所说的:「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〔向〕,惟心之谓与!」(《孟子.告子上》)像这样的心,既不能收敛于当下的言行,又不能正之,若是「从心所欲」,则后果岂堪设想?后儒动辄把「心」或「良知」说成「本善」,实非孔孟本意。